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01:归乡
夜山黢黑,星辰明灭。
忽来一阵夜风簌簌,林雾吐息,山鬼隐,魑魅啸,线香缕缕勾撩缠绵,拂动屋前黑影衣袖。
袖里空空,腹里空空。
刘真独坐门槛,侧身倚靠门板,仰望沉沉夜幕。
此地乃三月山,是他师父“三山先生”的居所,是他的家,亦是回不去的旧日。
刘真知道自己正陷于梦中,因为师父死后每夜厅堂三清像前再无线香缭绕,他再没有枕香而眠的美梦,所以他即便早已知晓这是幻非真,也不忍心醒来眨眼忘记梦中线香芬芳。
师父带着襁褓的他上山隐世,他自与三月山的一草一木呼吸、生长。师父教他识字、认事、启心启智,不强求刘真继承道法衣钵,任由他在山头林间奔跑过童年、青年;有时师伯上山拜访师父,给他捎带山下故事话本、见闻传说;师弟对师父的纵容默许和他这位大师兄的不务正业颇有微词,这位师弟对修道有自己的认识和追求,看不惯刘真的懒散……师弟没有回山扶棺,不知是否如师父所言,下山后就上不了山,究竟是山上桃源难寻还是山下人世眼花缭乱,刘真无从谈起。
师父下葬之日譬如昨日,刘真跪在坟土包前撒上最后一抔土,人影憧憧向身后散去,纸钱枚枚落入泥土里,他不知不觉抬首仰面,阳光明媚,云卷云舒,似是寻常一天。
寻常一天,梦里不过旧日寻常。
刘真倚着门板,眼皮黏连,头向前点了点,好像下一刻在这好梦里一睡不起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倏地好似平地惊雷起,一声模糊的呼号自远方劈来,震荡山林,吞噬苍穹的深黑兽口好像也被吓得退去。
刘真惊得一个前冲,转眼自岸边船中悠悠转醒,他慢慢起身,钻出船舱,被日光水波晃得眯眼,抬手遮于眼前,微微仰头环顾:硕大一个太阳高悬于头顶,成片分布的芦苇断断续续遮掩湖泊,而天地浑然一体,一片白茫茫。脚下船停于长木码头前,只见船篙,不见船夫。
刘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,却也一时无心探究,梦醒时他猛然想起下山前收拾师父遗物时偶然间翻到师弟的信,师弟于信中说已在淞阳城出人头地,所以刘真自然而然认为自己应该是下山寻师弟,于是有了目标便心无旁骛,打定主意前往淞阳城。
刘真稳住重心,摇摇晃晃踏上码头,边走边拨开簇拥码头的一人高芦苇,踏上田间小径顿感踏实,然而前行久不见人家炊烟。
刘真走得又累又饿,远远看见房屋村落,大喜过望,提起精神蹭蹭蹭走到村口,看到那房屋猛然站定,发觉自己貌似误入了奇境。
这里不像淞阳城,刘真莫名生此直觉,他仰头望去:这村庄尽是两三层的精致高楼,屋墙厚实得不像泥土,摸着粗糙刺棱,有些屋子外墙墙根贴着光滑方正的瓷片,窗户钴蓝透亮,窗框泛着铁光。这村庄处处透着不对劲,刘真在山上曾听闻山下世道混乱、匪盗猖獗,可这一路走来没见着什么人,更别说饿殍白骨。
刘真一时摸不着头脑,又被太阳晃了眼,险些绊到自己脚,好在被一声呼喊叫回魂,他循声往左右望去,只闻其声不见其人。
“往上看。”
刘真一边后退一步一边抬头,刺眼的阳光被墙上人遮掩,他对上一双墨黑的眼,一双莫名亲切的眼睛。
一个约莫十二的小孩攀着墙,探出上半身,眼睛不错地盯着他:“你谁呀,在我家外溜达干什么?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刘真见那小孩生得浓眉大眼、端正机灵、衣服齐整干净,却是短发薄衣,故作成熟地微蹙眉头,打量墙下的不速之客。
刘真以为小孩是这精致高楼的公子,再不济也是这户富贵人家的小厮,他连忙后撤两步,学那话本向对方拱手作揖。
“小道姓刘名真,师承三山先生,下山要往淞阳,过路宝地……”刘真嘴角扬起笑意,见了人后充满了气力,抬头挺起腰板,目光灼灼看向小孩,朗声问,“公子可知此地离淞阳还有多远?”
小孩皱眉头,直言不讳:“你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。”
刘真眨了眨眼,尴尬地挠头,不好意思地解释:他久居山野,不熟悉山下风土人情,若是冒犯到对方,还望见谅。
小孩嘟囔几句,回复刘真说:“这里是翟家村,什么淞阳——淞城,你要去市里?”他指了指方向。
刘真心里奇怪:莫不是城头换旗,淞阳城变淞城;不过转念一想,倒符合曾听闻的山下境况。
刘真还想离别作揖,但在小孩的目光中作揖做了一半,窘迫得匆匆收回过时礼节,离开脚刚抬起来,肚子突然咕咕作响,方才的力气烟消云散。
刘真转身望向一路走来唯一见到的人,即便对方是小孩,他还是问出了口:“不知……小道……可否……打扰……讨口饭吃?小道可以给公子看相。”
刘真心中自嘲跟随师父多年,技艺学得高不成低不就,偏门都捞不到,如今下山还不如僧人化缘来得便利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小孩看面前这衣着古怪的大人面白皮薄,局促得清秀面庞脸颊透红,他眼睛一转,升起顽童心思,笑嘻嘻道:“不如你猜猜我的名字?”
刘真清了清喉咙,撸起袖子,从背囊里掏出师父传给他的八卦罗盘,装模作样地闭眼转动身体,口中念念有词,同时不忘睁开一条眼缝观察,他见小孩瞪大着眼,似被自己架势唬住,见好就收,笑盈盈道:“你姓翟,名明杰。”
02:新世界
小孩惊讶地略张嘴,兴奋地追问刘真是怎么办到的。
刘真倒也不遮掩,说他眼尖,瞄到小孩外翻的袖子一角绣着“明杰”两字。
翟明杰听闻笑嘻嘻地嚷嚷,说刘真是个假道士。
刘真半恼半臊,挠头支吾片刻,忍不住扑哧笑出声,承认自己学得不到火候,所以才要下山投奔他的师弟。
翟明杰面上笑意未褪,扬言他是这个村的“大王”,笑刘真做道士不如认他做老大。
刘真故作认真思考,片刻后低头抬手作揖,恭敬叫了两声老大,紧接摸着肚子向刚认的老大委屈地说自己饿了。
翟明杰笑得前仰后合,险些掉下围墙,没一会儿笑够了拍了拍胸脯,说绝不会让小弟挨饿,他叫刘真在庭院铁门口等着,说罢下了围墙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刘真走到那道庭院门前,透过铁门看见这家庭院院南墙边开垦了一片田,种着瓜果时蔬,个个鲜亮饱满,最里头立着一棵柿子树,叶片碧绿锃亮;往北却不是泥土地,铺着的也不是话本江南园林里的鹅卵石,而像是和墙一样的材质;房屋厨房小门面朝庭院铁门,刘真隐约可见翟明杰在里面走动的身影,他腹中空空如也,翘首以盼恩公。
估摸十分钟后,翟明杰端着一碗馄饨小心走到铁门后,双手递给刘真。
刘真宝贝似的捧过这碗馄饨,一双秋眸感激地望向救命恩人,他低头呼呼吹着热气,连汤都喝入肚中,舔了舔嘴唇,满足地眯眼微笑,说:“好吃,好吃,小道从未吃过这等好吃的食物……”
翟明杰想要矜持,嘴角却泄露一丝得意,他说这是他妈妈昨夜煮的馄饨,开水泡了也好吃。
刘真竖起大拇指,夸赞翟明杰的母亲真乃当世厨神。
“怪人”嘴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,夸得翟明杰放松警惕而飘飘然。
翟明杰接过空碗时忽然收敛笑容,上下打量了番铁门外的刘真,他问:“你是要去市里,淞阳城?”
刘真点头,心神尚在那碗鲜美的馄饨里飘摇:“小道要往那淞阳城去。”
翟明杰说:“正好,我也要去市区,我们一起去。”
刘真犹豫询问小孩出行是否知会过他的父母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翟明杰藏不住情绪,面上浮现愠色,抱臂撇了撇嘴,转而说小弟不能质问大王的决定,他说要一起去市里,那就一起去。
刘真沉默不语:一饭之恩无以为报,但被小孩霸道同行,两人一起去找师弟听上去不怎么妥当。
刘真问:“恩公要去哪里?小道自然欣然陪同,只是——”
“别啰啰嗦嗦。”翟明杰微微蹙眉,皱起鼻子,努力做出一副威严模样,可惜落在刘真眼里看着像三月山邻村追黄狗的小孩般无害、亲近,“哼,刚才说的那么好听,还吃了我的馄饨,这点事情都没主意……骗人的假道士。”
刘真挠了挠鬓角,打算迂回回绝“大王”恩公的要求,不过翟明杰不给他这个机会,风风火火回了厨房放了碗,于是刘真回过神抬头看见墙头探出个小毛头,后者扒着墙,眼看着就要翻墙跳到外面,他连忙伸手跑上去接住了跳下来的翟明杰。他这个“假道士”虽然本职高不成低不就,天生一副晒不黑的白皮看着弱不禁风,但他一到能跑能说话的年纪开始接手师门伙食——师门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人——牧牛喂鸡、下田耕种至今好歹磨出了一身薄薄肌肉,不至于接不住一个小孩。
刘真放下翟明杰,左右环顾没有其他人看见,他叉腰擦了擦额头冷汗,长呼一口气:“吓死小道了。”
翟明杰毫无自知地仰头看着刘真,落地拉着他衣袖就走,完全不顾及刘真还想推脱一番的窘迫。
刘真转念想着自己总不至于被小孩卖了,同时他对着山下事物兴奋、好奇得紧,于是顺其自然,任由这位刚认不久的“大王”恩公带自己穿梭这新奇世界。
两人走过桥,出了村庄,踏上宽阔大道,脚下不再是泥土地,刘真一时还难以适应脚下硬邦邦的触感。路边房屋栉比鳞次,矗立一杆杆高挑的铁制灯笼,路上行人外貌、穿着都似翟明杰这般短衣、短发,自己这一身严严实实的藏青道袍倒显得突兀。
道路越往前越发开阔,人也逐渐多了起来,风和日丽,黄发垂髫,青壮成双,井然热闹。刘真对此间多了几分真实感:恰似步入太平年间,山上时光悠悠远去。他听见背后传来铃铛声,循声望去就见人踏着轻巧两轮车路过,那响动的铃铛就在他握着的把手上,还有那坐在铁皮盒子的人,安着四轮大概是推车,可刘真实在搞不清楚这车前头的牛或者马藏在哪里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山上人自知阅历浅,此情此景已经眼花缭乱、心旌荡漾,心想难怪师弟下山就不愿再回来。
翟明杰时刻关注着新收小弟的行径,以免后者不看路撞到路人,尤其是撞到车。
四周绿意渐浓,翟明杰眼看目的地近在眼前,加快步伐,没料到刘真忽然停住。
翟明杰转身顺着刘真的视线看去,不禁笑了:嘿,这“假道士”竟然盯着路边面馆门口支起的小油锅,里头正炸着油香四溢的萝卜丝饼。
翟明杰看刘真那明晃晃的垂涎眼神,用力地拉了拉他的衣袖,向刘真保证等会就给他买,但在那之前他要跟着翟明杰去一处地方。
刘真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,一时忘记自己原要进城投奔师弟,他问翟明杰他们要去哪。
翟明杰脚步轻快地拉着刘真跑向公园,无法抑制的激动溢出眉眼,呼喊着就在前方。
刘真望着跑在身前的小孩,公园绿化向两侧飞快倒退到他身后,恍然间宛如穿梭奇境,似幻似真、空茫无际。
刘真回过神时他们两人被拦在一道白色铁栅栏前,栅栏后是一片平静湖泊,四围碧绿浓郁的灌木树林拱卫着这颗青蓝色的宝石,其上零散几只大白鹅,仔细看鹅中坐人,是船。
刘真怔怔地望入湖面,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水泊,忽觉一阵风起,吹得浑身湿冷,如堕冰窟,好在只是一时幻觉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翟明杰放开了他的衣袖,扒着白栅栏和其后男人说话。
“……他是我表哥,已经成年了!”
刘真听到翟明杰提到自己,低头看见他正冲自己挤眉弄眼,刘真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,抬头对那栅栏后的男人点头:“对了~小道是翟明杰的表哥。”
翟明杰皱眉抿嘴,表情好似吃坏肚子般为难。
刘真愈发自信,挺起胸膛,作揖恳切道:“还请大哥通融。”
翟明杰回头和那栅栏后的售票员对望,无辜讪笑,语气弱了几分说:“我表哥最近在排戏,走火入魔了……”
售票员无奈一笑,最后还是收了两人的门票钱,放他们进去,翟明杰如愿以偿坐上了天鹅船。
翟明杰把着方向盘,一边大呼小叫一边猛踩脚踏板,架势唬人,幸好天鹅船动力不足,并且小孩也很快失去了兴致,停止踩踏,任船随波逐流停在湖中。
03:前忆今夕
刘真上船一坐下便身体僵硬,后知后觉自己不会游泳、有些怕水,他的手牢牢抓着船沿,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。他注意到方才猴似的小孩松了那根顽皮的筋,他也慢慢放松——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头脑一热就跟着这相见不过半个时辰的小孩来到此处,虽说一饭之恩无以为报,但刘真一时也摸不着头脑,索性将这困恼抛之脑后,闲下心来看湖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翟明杰无聊问起刘真要去哪找他师弟,他师弟又是谁。
刘真被他提醒,想起自己下山的目的地,然而仔细回想片刻,只记得师弟来信说他在淞阳城军阀白劳启手下做事,受到军阀的赏识。
刘真问翟明杰是否知道城中白府所在何处。
翟明杰摇摇头,说这个年代没有人住什么府。
刘真略微睁眼,追问翟明杰是否知道驻扎淞阳城的军阀白劳启。
翟明杰一头雾水,皱眉冥思苦想片刻说他之前秋游去过淞城市区的白劳启故居,还要写一篇游记呢。
“故居?”刘真摸了摸后脑勺,“转移驻地了?”
翟明杰两手一摊,语气透着一股孩童的天真和残忍,他爽朗说道:“死啦。”
刘真震惊中扶紧船沿没敢乱动,缓了片刻,苦恼地想:淞阳改作淞城,如今又是谁当家……
翟明杰问刘真他师弟的名字,自称他认得很多厉害的叔叔阿姨,说不定碰上哪个问问就知道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刘真微笑道:“上山前他叫‘王富贵’……”
翟明杰听闻忍俊不禁,捂住嘴闷声道:“什么年代了,名字这么土。”
刘真也笑了一下,继续说:“他原是山下地主,说是大旱接洪水,马匪烧杀劫掠,末了仅剩他一人上了山……”翟明杰安静下来,目光灼灼,“上山后小道的师父给他起了新名‘王玄之’,开解他抛弃前尘、潜心修道……”
谈起师门,刘真语调放缓、柔软。他无比珍视山上旧时光,尽管眼下回忆同蒙上迷障,模模糊糊让人忧伤、迷惘。他不经意间瞥向同船的小孩,注意到后者双眸温润黑亮、神情认真,船外碧水荡漾,刘真的心绪也如这白船安稳许多。
天鹅船到岸后,翟明杰主动要求带刘真前往现在的白劳启故居,帮人帮到底,送佛送到西,帮道士也是同理。
刘真欣然接受了小孩的好意,同时扭捏提示“大王”不要忘记履行承诺——帮他买进公园前看中的油香小吃。
一大一小一边吃着萝卜丝饼一边牵着手同行,这份快乐好似离魂般飘飘然的轻盈、空旷,纵然来得没由头,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所依凭,生出几分着眼当下的释然。
刘真无端想起他的童年:自有记忆起自己便跟师父于山中修行,师父是他的师父,他们鲜少交流道法之外的事情;师弟忙于钻研不愿与他多谈,偶尔见他就像邻村老农见被长辈溺爱的不成器后辈般眉头紧蹙;仔细想来,自己幼时是一个人,长大后邻村的小孩见他一袭道袍也敬而远之,所以他当下屁颠屁颠地跟着“大王”恩公在山下花花世界里四处溜达——原来与人嬉笑打闹如此好玩,连投奔师弟这档子事也被他丢到了爪哇国去。
刘真上次这么高兴还是三月山过年那天,彼时师父尚在人世,师弟也在山中修行。那年的年夜饭附近村民给他们师门送了一条猪肉,他拿来煮过焯水切成块,就着肥肉油水煎烤至八角焦黄,和黄豆黄酒一道焖煮,猪油又炒了两盘蔬菜。
师门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,师父抚着白须赞叹刘真厨艺长进,师弟王玄之也少了犀利批评话语,言辞间颇为温和,其乐融融,如同一家人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两人徒步走到了白劳启故居,翟明杰让刘真在门口等他买好门票。刘真没理解翟明杰口中“买门票”的意思,但也认真以点头回应翟明杰,他看着不时有人进出白府,心想:莫非是花钱买拜帖……军阀之后谁接手了这府邸,竟如此热闹?
等候间隙刘真俯身琢磨门口的石碑,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下子就看懂石碑上的字,然而好奇心漫过了他的疑虑:那竖竖尖尖圆圆的年份对应着什么年号,如今白府住着什么人?
翟明杰回头就看见刘真在石碑面前皱眉,打断后者思考,大声唤过他,两人一同迈入白劳启故居,热心的小孩试图找寻工作人员问问这里是否有刘真师弟“王玄之”,而刘真已进入这府邸,心境如石子投湖般荡开层层波澜——他好像来过这里。
刘真仰头环顾,亭台楼阁压向他,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刺痛着眼睛,他喉间仿若堵着一股潮湿、冰冷、刺痛的空气,他因这种莫名的窒息感而头昏脑涨、双腿发软,不得不扶着柱子大口喘息,落在翟明杰身后,眼前发黑,心头发慌:他怎么会来过此地?他明明不久前才下山,入了人间,可为何此间事物隐隐都有梦中曾见的错觉。
“嘿,假道士。”翟明杰转头没见到刘真,快步寻来,他目光清透,却不惊奇,“你怎么了?”
刘真站直身,勉强微笑:“小道不知为何心慌慌……”
翟明杰夸张地哇一声,笑道:“那你可要小心了,我同学说过有人看到这里晚上闹鬼,那鬼还是古代人哩……”说完他搞怪地做鬼脸,调侃假道士怕鬼。
刘真瞪圆眼,忍不住噗嗤笑出声,紧绷的心弦霎时松驰,无力辩解:“小道,小道没见过鬼。”这事他没底,没见过也不知道怕不怕。
翟明杰没抓着不放,走在刘真前面。可走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,两人似乎一进入这白府,便在不知觉中远离人声,回过神时已入寂静之地。
刘真耳尖,隐约听闻隔墙院中正敲锣打鼓唱经文,即刻立定细听——是师弟王玄之!过去他跟着师弟去邻村打醮,虽然他担不起背书主职,但锣鼓副随不在话下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那声勾着刘真绕过墙,连翟明杰在他身后呼喊也不曾听见。他闯入院落,穿过林立院中的引魂幡,随手拂开挡路的白幡,没有留意臂上扫落片片白纸钱,那些纸钱飘落至其脚印,化作一滩水痕。
洪钟般的人声遮过金钵锣鼓,做那独角戏,尾音未尽成幽怨。
刘真怔愣站在灵堂入口,看着堂内身着道袍的男人,那人矫健挺拔,长眉入鬓,眉间几分桀骜,须下嘴角噙着邪魅,他一手端着师父临死前交付刘真的八卦罗盘,抬头瞧见刘真,似笑非笑,其声似回荡在后者耳边:“师兄,好久不见。”
04:白府诡事
“王玄之,你怎可害人性命!”
刘真转过身,猛然看见自己站在院中,立刻低头左右看了看:自己怎么同时出现在院中和灵堂门口?
他在两人中间蹦跳、挥手,最终不得不接受现实,他们都看不见自己——不,这里不是现实,这是过去。
刘真手脚好似泡了水般沉重、冰冷,他不知何时自己入了这幻境,六感也被迷惑,他心神动荡,后退一步,真像道青影似的魂附在引魂幡上。
“师兄你可记好,叫你一声‘师兄’乃是情分,山下我乃王玄英,你不过是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的同门子弟……”
“王玄之”,现名“王玄英”,他昂头挺胸,一手抚须,面上尽显得意之色,然而下一刻郁愤攀上眉头,他忍不住指责他们师父三山先生有眼无珠,居然把师门宝贝交给刘真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</p><p style="font-size:16px">王玄英的言辞中对师父多有不敬,听得一旁静观的刘真颇为不爽,那与王玄英对立站着的“刘真”白面孔气得通红,眼眶湿润地半天憋出一句话:“师父待你不薄,你怎可如此诋毁;白大帅亦待你不薄,你怎可害了他爱子的性命……”
王玄英扬眉冷笑,能出言质问师父,自然不把他这位师兄放在眼里,他抬起手中罗盘,风云骤变,阴风四起,白幡振动,“刘真”环顾四周,喃喃不可置信师弟居然真的违逆天道。
王玄英笑道:“违逆天道?逆天改命罢了。身处乱世,莫非要我逆来顺受,我上山便是为了争那命……你倒好,高不成低不就,年纪轻轻,本领不会,嘴上不饶,责怪起我不够服帖顺从天道——什么天道地道、左道右道、邪道外道,顺合我心意,就是我道。”
王玄英话音未落目光一凛,本该被引魂进入罗盘炼化寿元的师兄站立原地,毫发无伤。
不消片刻“刘真”退去面上的挣扎迟疑,目光炯炯,径直走到王玄英跟前,仰面瞪视这位较大年长却因入门晚不得不称他师兄的男人,他清楚这男人原先藏了诸多忿恨,咬牙说:“小道虽然学识不及你,也不知道师父传的罗盘有什么用处,但小道知道,这罗盘不能落在你的手里。”